咔嚓一个大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诞生了
1821年7月的一个傍晚,位于杭州北郊德清县城关乡的一户姓俞的大户人家里传来一声啼哭。过了没多久,稳婆从内房中捧出一名男婴,递给俞家的当家人俞鸿渐
众人纷纷围将上来,大家都在猜测俞鸿渐会给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起什么名字
看着手中大声啼哭的男婴,俞鸿渐思量片刻,然后提笔研磨,在八仙案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澄心堂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俞樾
这一刻,这个刚刚诞生的男婴自此有了名字
这一刻,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诞生了
俞樾
曾经的好学生,如今的“矮骡子”
俞家,即便是在江南这种世家大族扎堆儿的神奇地界儿也算TOP10的名门望族,号称江南第一儒族,家学渊源深厚
俞樾的父亲和爷爷都是举人,俞樾后来也考中了举人,所谓“举人老爷生举人,一代要比一代强”,俞樾从小就被教导“此生不举枉为人”的思想,小小年纪就泡在四书五经、圣人经典里发育。16岁中秀才、30岁中举人,还因得到曾国藩的赏识33岁就进了翰林院当编修(类似ZY办公厅秘书)
左一小孩就是俞樾
俞樾还和那个民国“中西医大对决事件”当事人丁甘仁的老师——马培之是一生的挚友。马培之是孟河医派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江南第一圣手”。两人家里门对门住着,属于是“小时候光着腚、晒过蛋,长大了一起夜游八大胡同”的那种交情
马培之给俞樾灌了一脑袋中医浆糊,俞樾曾经因在朝堂上站错队被贬,要不是舍不下脸来给老俞家丢人现眼,失业后的俞樾一度就准备跟着马培之摇着串铃子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看病当倪海夏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俞樾一定会成为一名坚定的中华传统文化捍卫者,妥必妥的一名铁杆的中医粉,逮着中医黑就往死里怼的那种
可不出意外意外发生了,此时的知识分子圈子里刮起了一阵“妖风”
也正是这股“妖风”,把我们的俞樾彻底”刮”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
知识越多越“反动”
客观的说,清朝对待知识分子的待遇还是很高的,但唯有康雍乾是个例外,就好像在吃鸡游戏里跳伞落到了距离毒圈最远的角落一样,文字狱这玩意儿祸害了一代知识分子,大家跑都跑不掉
所以当时的知识分子形成了这样一种共识:
太和殿里那爷爹孙三人摆明了就是要拔了你的键盘线让你说不成话,那我跑到故纸堆里研究先贤圣人你总管不到吧?你总不能再学秦始皇那样“儒生炒竹简”再给我们一锅烧了吧?
所以那段时间的知识分子说话都喜欢引进据典,说起话来味儿比老子还老,比孙子还孙。不过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先贤的古籍经典都通读了一遍,便有好事之人琢磨起古籍里的实证与考据
这股思潮原本是对宋明理学的反思,后期逐渐演变成了对上古时期的典章、地理、天文、数学,以及医药的全面考证
这套思想潮流在康雍乾时期成为最主流的“儒学新风潮”,它还有一个名字——朴学
朴学的方法论即是考据,就是对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等。不管古籍里怎么说天花乱坠,在朴学大师眼里都要先打一个问号:
“凭什么书上说的就一定对?”
“书上这么说的依据在哪里?”
“有没有反例可以推翻书上说的?”
凡事凭证据说话,所以朴学又称为考据学派
朴学另有一个重要的学术资源就是西方科学
明朝欧洲传教士带着西方的思想与科技成果频频来华。那个时候的欧洲业已经过文艺复兴的过渡进入近代科学的发明时期,人文主义运动的复兴不但启发了怀疑精神与近代科学思想,还诞生了逻辑学、生物学、法学等现代实用主义思想
而这些思想正迎合了朴学的“考据”的实用主义思想潮流,中西实学殊途同归,共同启发了清代朴学之风,甚至成为了后来洋务运动思想基础
所以说朴学思想是中国封建时期的“文艺复兴”也不为过
梁启超曾经将朴学的特点归纳为十条:
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接
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得
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
所见不合,则相辩,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件
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人,或支离牵涉或影射笑者,认为不德
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
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
作为那个时期的高级知识分子,俞樾也深受朴学思潮影响
时年38岁的俞樾接触到了当时朴学思想最重要的一个学派,那就是号称“朴学第一派”的——高邮王氏
当时中国的朴学分为了很多派,例如有考据历史的“历史派”、有考据名人的“名人派”,还有考据地理质的“网红打卡派
而高邮王氏属于朴学界的“抄家灭祖派”
王安国、王念孙、王引之这爷爹孙三代一辈子就和古籍较上劲了,跑到圣人的故纸堆里一顿哐哐哐各种找茬
给《广雅》找了一堆茬重新写了个《广雅疏证》
给《淮南子》找了一堆错别字说其是导致后来古书出现错误的“致误之由”
后来考证古籍里错误实在太多写不过来,干脆自己写了本《经传释词》留给后人说是当《新华字典》看吧
总之古籍但凡落在高邮王氏手里都要遭殃,这爷叁总能通过各种考据和考证从古籍中找出错误出来
更重要的是你还不得不服他们的考据结果,因为他们的考据过程异常详实可靠,逻辑缜密让你跳不出刺来
接受了高邮王氏朴学思想学派的俞樾大受震撼,此后即以王氏治学方法为自己朴学思想的启蒙老师,一心想要向老师一样冲着古籍开炮
但俞樾四周看看,历史上那些重要的古籍已经被其他朴学达人瓜分完了,哪里还有自己施展朴学扒皮功的“处女地”呢?
俞樾回头一看,“我C!马培之这会正站在一边儿风骚的打着酱油无所事事~干脆就拿你开刀吧”
夺你枪,要你命
正因为俞樾从小跟着马培之混,对中医的了解和认知远甚普通人。他小时候就学习过《黄帝内经》,对其一度非常推崇,认为:
“四库全书中,子书莫过于《黄帝内经》”
基于对中医有着深厚的感情和了解,他便开始对中医古籍和历史文化开始进行收集、辩析和考证
俞樾查阅过历史上很多中医典籍的“勘校”版,认为:
“宋林亿、孙奇、高宝衡等校正者为最善”
然后俞樾便以这些勘校版中医古籍为基础,对《黄帝内经》中的各种矛盾和逻辑错误进行记录,并将这些问题记录在其读书笔记《读书余录》中,而后被定名为《内经辨言》
那你说俞樾一个中医外行来考证黄内会不会“看着毛片喝凉水,没憋什么正经屁”呢?
可后世但凡看过《内经辨言》的中医大师无不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清末明初著名的中医大师裘吉生就这样评价过俞樾和他的《内经辨言》:
“考据精详,印证确切,关于《内经》之一字一句,无不探赜索隐,辨讹正误,良是助吾医之研经考古者。”
裘吉生
也正是因为《内经辨言》相对“保守”的勘误,大家原本以为俞樾考据中医会和他的师傅高邮王氏一样限于中医典籍里的细节、文字或者措辞方面
但没想到的是,当俞樾最终拿出自己中医朴学考成果摆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大家看到的确是要将中医连根拔起彻底灭绝的一本晴天霹雳神作——《废医论》
高邮王氏考证古籍是挑错,俞樾考证古籍则是要割喉啊
抄家灭族的《废医论》是怎么诞生的?
俞樾考证了几十年中医古籍的最终结论竟然是要废了中医,这在当时已经超出了朴学界的认知范畴
因为朴学思潮一直都是以一种方法论而存在,大家的成果大部分都形成了一种学术意见,还没见谁直接要来搞社会实践改革,更何况是对中医“要你命三千”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
因《废医论》一书,后世就给俞樾安上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这一“殊荣”
不过也有人说俞樾选择中医作为自己“刀下魂”是对因为对中医非常失望的情绪所致
1878年俞樾自幼青梅竹马的妻子姚氏病故,这件事对俞樾打击很大。特别是看到至爱之人历经几位中医大师之手依然未能转危为安,让他对中医的失望情绪达到顶峰,从而迁怒于中医也说不定
俞樾的徒弟章太炎也曾说过:
“先师俞君侨居苏州,苏州医好以瓜果入药,未有能起病者。累遭母、妻、长子之丧,发愤作《废医论》。不怪吴医之失,而迁怒于扁鹊、子仪,亦已过矣!”
章太炎
不过我们细看俞樾的《废医论》,其内容质量之高并未看出有明显的情绪色彩,考据内容有理有据,废医逻辑环环相扣,比自己的恩师高邮王氏那爷叁更细致严谨
那么俞樾的《废医论》到底说了什么呢?我们简单梳理一下
《废医论》一共分为五个篇章,每个篇章论述了自己在不同层面对中医的理解和考据过程:
第一篇章:《本义篇》
这个篇章主要介绍的医巫的发展史和分离史。俞樾认为巫医和中医一个娘生一个爹养,既然荒诞不经的巫医被时代所抛弃,那医学理论相同共融的中医又有什么理由要留着?
第二篇章:《医原篇》
俞樾在这个篇章里将《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经》拿出来从头到尾考证了一遍,认为《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经》的著作者既非圣人也非贤者,不过是后世之人欺名盗世之作,不足以采信
第三篇章:《医巫篇》
这部分内容还是谈巫医的。俞樾认为现在的中医和过去的巫医依然存在很多关联,所以不可能只摈弃巫医而饶了你中医,所以要废除巫医,就应该连中医一并废除。
第四篇章《脉虚篇》
俞樾认为现在四诊已经偏离了古籍的标准,与最初四诊完全是两个东西。今天的中医只是借用了古中医古籍里四诊的名称和逻辑,是对中医传统四诊的一种亵渎
第五篇章:《证古篇》
俞樾跑到《左传》找到这样一句话:“尽心力可以侍君,舍药物可也”。俞樾用此来证明圣人治病重在心,而次在药。今天过分强调中医的重要性,而忽略了医学的本质,有点“过度医疗”那意思
我这里仅是做了归纳,《废医论》里每个篇章俞樾都给出了自己非常详实的考据过程和逻辑链条
所以当时大部分中医人在看《废医论》时,还真的找不出其中的硬伤,大部分人只能在一些细节层面挑俞樾的刺,根本不敢在引经据典方面挑战一直在体制内搞案头工作的儒家名门子弟的俞樾
当年民国时期第一中医黑余云岫写《灵素商兑》黑中医的时候,有个叫恽铁樵的中医写了《群经见智录》与其正面对线。虽然恽铁樵最终落败,但好歹当时还有人敢和中医黑叫叫板
但当《废医论》出来时,中医界全都怂了,没有一个人人敢正面接俞樾的招儿,哪怕写几篇文章抨击一下《废医论》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任由《废医论》“祸害中医”,任由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自由发挥
所以俞樾和他的《废医论》就掀开了中国历史上质疑中医、反对中医的帷幕,成为接下来民国“废止中医案”中,那些主张废止中医的“中医黑”的精神图腾和重要理论工具
东方笛卡尔和他的理性主义思想
回想“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医黑”俞樾的成长史,特殊的历史环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朴学思想在后期演变出了中国版的“理性主义”,就是以胡适为代表的社会精英阶层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思辨
其中最重要的结论有两个:
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胡适
如果再加上一个“反对无脑笃信权威和经典”,这几乎就是和欧洲著名数学家、理性主义启蒙运动的创始人笛卡尔的《方法论》如出一辙
笛卡尔就研究问题提出了四个最基本的方法论,分别是:
- 自明律:凡是我没有明确地认识到的东西,我决不把他当成真的接受,我不去相信太多我不确定的信息、知识及逻辑,这只能干扰我的判断
- 分析律:解决问题的最基本的逻辑,就是把所谓困难的、复杂的难题,按照可能性和必要性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以便于逐一解决
- 综合律:按次序思考,从最简单、最容易认知的对象开始,一点点上升,直到认识到复杂的对象,就连那些本来没有先后顺序的东西,也给它们设计一个次序
- 枚举律: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尽量地全面考察,尽量地普遍复查,做到确信毫无遗漏
笛卡尔
如今现代人知识体系基本上就是由笛卡尔的“四方法论”构筑起的的,大到马斯克发射宇宙飞船(马斯克第一性原则),小到学校里教授的乘法口诀表,无一不是这种理性主义哲学思维的体现
当然也包括现代医学的建立过程
俞樾的朴学思想虽然没有发展到笛卡尔改造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阶段,但也属于对传统中医的一种启蒙运动。200年后今天的中医不也开始搞废医验药,搞循证医学,搞临床试验了嘛,这与当年俞樾的主张并无二致
只不过俞樾这个中医黑最多只能提出“废除中医”这样一个粗糙的结论,中间复杂的过程以他的学识水平想破头也是想不出来的
也许俞樾的观点太过激进,不过瞅瞅今天中医衰败的境遇,也不得不感慨这老爷子在200年前的眼光的确毒辣
有些思想一旦在历史上出现过,无论你想要如何扑灭它,思想的火花一定会形成燎原之火,旧时代的思想禁锢被烧尽只是时间问题
经典可以被学习、被传承,但绝不可能再浮上现实的台面搞什么二次辉煌了